李月间这样的超品强者哪怕已到油尽灯枯靠着意志也能挪到他想要去的地方,也要撑到他把那一剑捅出去,可他最后连续喷了两口血,就此气绝。

    这是叶无坷和杨悲都没有来得及去想让李月间信念崩塌的到底是什么,他们也无暇去想。

    李月间死于悲伤。

    因为叶无坷来了。

    晏青禾没来。

    叶无坷不是杨悲的儿子,杨悲没有儿子。

    李月间有,且刚刚分开不久。

    那个已经身居正三品高位身上还有无比重要职责的紫袍少年,跑到浑身都被汗水湿透终于找到了他家里的长辈。

    他可以不来,他甚至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来。

    可他就是要来,哪怕跑死了也要找到杨悲在哪儿。

    他是个晚辈,可他在疯狂寻找杨悲的时候和一不小心让孩子走失了的大人一样焦急一样恐慌。

    晏青禾没来。

    李月间临死之间脑子里都是这句话......青禾没来。

    而杨悲拉了叶无坷一下示意他不要这么走了,叶无坷马上就能理解到岳父大人的心意。

    回去的路上,杨悲似乎还在想着刚才那个对手。

    明明是拼了命交锋的对手,明明是两个人必有一死的对手,可到现在为止,杨悲提不起对李月间的恨意。

    “将来你也会成为父亲。”

    杨悲忽然说了一声。

    叶无坷这个混账东西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余百岁说过的话,然后心里莫名其妙的紧张了一下。

    余百岁曾经站在台阶上,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做指点江山状给大奎二奎三奎上课。

    当然,叶无坷不是想听这种课,他只是不小心听到的,绝非是故意为之。

    那天,余百岁掐着腰说:“你们现在还不能理解,当你在背后驱使她们的那一刻,抓着她们的头发让她喊爹是一种什么心情,是一种什么享受。”

    二奎当时说:“我大妹揍我的时候也这样,骑在我后背上揪着我的头发让我叫爹。”

    余百岁说了一声滚。

    二奎说你咋不信呢,大奎说是,你得信,我作证。

    就莫名其妙的,叶无坷在听到岳父大人提到你将来也会成为父亲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了余百岁的话。

    于是他心里也跟着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尤其是见不得岳父大人的事。

    最罪恶的是,他居然在这一刻也想到了高清澄。

    “你在想什么?”

    岳父大人此刻忽然问了一句。

    叶无坷连忙摇头:“当爹不急。”

    杨悲道:“你们年纪还小,要孩子的事确实不着急,不过既然两情相悦定亲的事也就不要拖太久,等你忙完了会盟的事,清澄也忙完了案子的事,回长安后,请你阿爷做主,商量一下你们两个定亲的日子。”

    叶无坷脸一瞬间就通红起来,而且抑制不住的心口开始狂跳。

    他脑海之中甚至出现了高清澄凤冠霞帔的样子,脸微微发红的看着他。

    杨悲感受到了这个少年的激动,心里有些喜悦。

    做父亲的最怕女儿所托非人,他觉得自己运气好,清澄的运气也好,遇上了这样一个对的人。

    “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才到长安不久,你家里就被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杨悲说到这忽然笑了笑:“你知道后来为什么提亲的人就不去了吗?”

    叶无坷道:“大概是被阻止了?”

    杨悲嗯了一声:“那天,小丫头忽然发了点小脾气,说了一句一群想押宝赌运的腌臜人跑去玷污人家清白,恶心。”

    他笑道:“说这话的时候曹猎在场。”

    叶无坷也笑了。

    杨悲道:“我之所以提到这个也不只是因为提到你和清澄定亲偶然想起来,还因为......刚才我交手的那人是剑阁高手。”

    叶无坷不笑了。

    他依稀记得登门求亲的人之中,好像也有剑阁的人。

    杨悲道:“当年蜀中有两大江湖势力,虽不至于在整个中原江湖称霸,但在蜀中,这两大江湖势力平分秋色,算共同统治蜀中江湖。”

    叶无坷道:“唐门与剑阁。”

    杨悲道:“当年楚皇杨竞最后退往蜀中,也不只是因为蜀中尚有一批楚军,还因为唐门与楚皇一脉,历来关系亲近。”

    这些事叶无坷知道,叶无坷不知道的是其中缘故,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唐门对旧楚的忠诚一定有缘故。

    杨悲便将唐门与楚皇一脉的关系,原原本本的讲给了叶无坷。

    他是当年大楚战神武亲王的儿子,对杨家的事知道的自然要比别人清楚的多。

    可即便如此,许多事也只有在成为楚皇之后才能知晓。

    唐门和杨家之间到底存在多大的关联,杨悲知道的应该也不是全部。

    “楚皇三剑是唐门打造。”

    杨悲说道:“当年大楚开国时候,楚太祖皇帝麾下战将之一就是唐门老祖唐钝,立国之后,唐钝获封国公,领工部尚书。”

    “唐钝为大楚也算操劳一生,各地兴建的城池,边关的城防,水利的修建,以及后来兵部武工坊的建造,都是他亲自主导。”

    “可是在他晚年因为权势过大而被人嫉妒,再加上唐家在手脚上确实也有些不干净,结果被查办,按理说,以唐家贪墨的数量会死不少人。”

    “楚太祖皇帝念及唐钝旧功只是将他免职,就连唐家贪墨的银子都没有退回来,唐钝对太祖皇帝更为感恩戴德......”

    “之后唐家虽很少再有人做官,但唐家接连出了几位皇后,几位贵妃,唐家在朝中的影响力一直都在。”

    叶无坷听到这点点头。

    这些事是明面上的事,虽然旧楚已经不在了可要查到也非难事。

    杨悲继续说道:“到大楚百年之后,权贵把持朝政皇权旁落,那些人对楚皇都没了敬畏,楚皇杨续怜决定秘密从唐门之中招募人手组建禁卫以防不测。”

    “之后他借助唐门之手除掉了一些试图谋逆的权臣,唐门辅佐了楚皇,楚皇对唐门的赏赐也足够丰厚,唐门因此而成为蜀中江湖霸主。”

    “从此之后,楚皇禁卫多出自唐门......杨竞逃亡蜀中时候他并不相信蜀中门阀,他更愿意相信唐门可以帮他复国。”

    “然而唐门再强也不过一江湖宗门而已,如何挡得住滔滔大势。”

    杨悲道:“可正因为如此,唐门的人觉得对不起杨竞。”

    叶无坷懂了。

    所以后来曹猎才会不遗余力的要灭了唐门,所以张汤都亲自赶了过去。

    杨悲道:“剑阁不一样,剑阁也有着旧楚门阀世家那两面押宝的陋习,但他们做事更隐晦,而且取舍极快。”

    “唐门覆灭之后,剑阁马上就宣誓对大宁效忠,然后派出大批弟子协助朝廷大军剿灭蜀中山匪。”

    “因有剑阁弟子协助,蜀中剿匪比预计的要顺利不少,剑阁的身份地位,也借此一跃而起。”

    “剑阁阁主更是做出离开蜀中的决定,将剑阁搬迁至京畿道,一是为了更靠近新朝权贵,二是表态,剑阁在京畿道,陛下龙威之下,以示剑阁清白忠诚。”

    “二十几年来,剑阁的弟子越发混杂,大概十年前开始,朝中勋贵子弟不知道怎么就都开始觉得以能成剑阁弟子为荣。”

    “大批的富贵子弟进入剑阁,哪怕只是做个挂名弟子对他们此后前程也有些裨益,对外一说曾在剑门修行,也不至于让人说是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叶无坷道:“这位剑阁阁主很懂得如何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影响,也很懂得迎合朝中勋贵的心理。”

    杨悲道:“所以如今剑阁隆盛而唐门覆灭。”

    “但刚才交手之际我忽然想到。”

    杨悲沉声说道:“剑阁这种习惯了两面押宝的宗门,真的在暗中没有与......”

    他刚要直接提到温贵妃三个字,又忍了一下。

    “温贵妃?”

    叶无坷倒是直接提了出来。

    杨悲一笑,想着自己还不如年轻人坦荡。

    于是继续说道:“我与张汤也曾聊过此事,张汤说廷尉府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断过对剑阁的监视。”

    叶无坷道:“剑阁虽有两面押宝的惯例,但剑阁借大宁隆盛而隆盛,所以应该不会有任何对抗朝廷的举动,若有也不会是在中原之内。”

    说到这,叶无坷自己微微出神。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不知道张汤那边怎么样了。”

    杨悲眼神之中难免有些担忧,虽然他知道陛下一定安排了大批人手在张汤回京的路上沿途保护。

    而且这个局,绝非全都是对手布置,张汤那个老狐狸......

    想到这,杨悲忽然问了一句:“当年唐人王被囚禁的事二十年都没有露出来,此时露了,张汤不得不离开京城处置,又不得不回京请罪......”

    叶无坷道:“一来一回,就给了长安城里某些不安分的人以时机。”

    “是谁呢?”

    杨悲微微皱眉:“徐绩么?”

    徐绩也在发愁。

    在他那间巨大的书房内,原本每日都挤满了人,可今日,徐绩以身体欠佳为由让各部办事的官员不必来他府里。

    这里就显得无比空荡,空荡到让人觉得有些心慌。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连近侍都不让进门。

    他的书桌正对着那张巨大的条案,条案正中是镂空雕刻出来的千里江山图。

    往日徐绩里的表现让人觉得他似乎喜欢那种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喜欢在万众面前发号施令的快意。

    可徐绩喜欢独处,他一直都喜欢独处。

    唯有在独处的时候他才会做出判断,那才是真正的自己。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抉择,接下来要走的每一步都可能导致他的人生结局走向不同。

    上山的人沉迷于沿途的风景,沉迷于登高的喜悦,沉迷于凌绝顶的畅然。

    而下山的人,只想在下山的时候尽快到达山底,在下山的路上不要有什么磕磕绊绊,那两条已经不再年轻不再结实的腿不要那么颤,就足够了。

    他自己也清楚,摆在他面前的路不多。

    要么服从陛下的安排,那是陛下早就已经暗示过无数次的安排,可这条路最终也是绝路,太子即位之后绝不会放过他。

    要么就拼了。

    根本没有什么上中下三策,只有两策。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块纸张的灰烬,那是他刚刚看过之后焚烧的密信。

    张汤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马上就进京畿道。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便是这巨大转折的关键处。

    能让他下山的只有陛下。

    可不是当今陛下。

    也不是将来要即位的太子。

    不知道就这样沉思了多久,徐绩将所有思路都重新理了一遍确定不会出什么意外,于是他咳嗽了几声,门外的侍女推门而入。

    侍女詹小楼俯身:“相爷。”

    徐绩微微点头:“去送个信吧,可以办。”

    只这三个字。

    詹小楼马上转身出去,脚步略微有些急切。

    与此同时,后宫。

    温贵妃斜靠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着外边已经逐渐萧瑟起来的深秋景象,她如以往一样懒散且颓废。

    她好像是一只已经习惯了这样慵懒的无所事事的只追求阳光温暖的猫,离开了这窗口她就会被关进笼子。

    “贵妃。”

    近身侍女走到她身边,俯身说道:“刚刚有消息说,徐相那边已经把人安排出去了。”

    温贵妃没有回应,眼神依然停留在外边的秋色之中。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队疾驰的骑士从官道上带着飞扬的尘土追上了车队。

    也许是因为他们打着御史左台的旗号所以才没有被廷尉府在远处拦截,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直接靠近张汤的车马。

    左台行使侯参剑追上之后就断喝一声:“前边的车马停下!御史左台奉旨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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