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无名野花落于眼中,风声依旧,击撞着耳畔,陈易已捻住花看着,许多残音已逝。

    像是巨大的云划过天空,心兀然静了下来。

    他摸了摸脖颈,仿佛仍能感受到抽来的风,好似剑风,搅碎了心底许多杂念。

    以剑传心。

    她不是在告诉陈易,所谓侠义,到底是不是荣辱,更不是辩驳侠义是否虚伪,而是在告诉陈易,照你心里所想的来,何必为那些人压抑纠结?

    这就是闵宁的意,是她的道。

    陈易喃喃道:“原来如此。“

    闵宁扬起脸问道:“如此什么,你明白了什么?”

    陈易想要说什么,心底却忽然一空,扬起脸,便见闵宁的眸子熠熠生辉着,像团活火,倒映着天空,他也不住昂头,想着亲眼看看天空。

    无数杂念已迎风而散,那口积在心口的郁气也被碾得粉碎,因闵宁一句大侠,他便将之当作自己离京的身份,原以为行侠仗义,但却只是画地为牢,把自己困于“侠义”二字的囹圄中。

    除了好色以外,他的一切都在因不同的人而改变,如同漩涡一般贪婪地吸纳着一切,无论是殷听雪的悲哀,抑或是周依棠的执念,还是闵宁的侠义…凡此种种,太多太多,又像是白纸,被不同的人染上不同的色彩,而如今.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我离开牢笼了。”

    陈易昂头看天,眸光破开树影,心中静着,

    “我逍遥自在,不知自己想去哪里……”

    这时,闵宁出声问道:“那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我知道。”湖风越过树梢拂过脸庞,陈易心绪一时极放得开来,满是惬意,再无多少杂念纠结,“你在想我眼里你是不是英姿飒爽的模样,在想我现在心里是不是为你所折服,在想我会不会承认你是我师傅,偷偷改投师门,你也不介意我带艺拜师…最后,闵大侠还想大步跑过来亲我一口,只是碍于殷惟郢在场。”

    女子常情,闵宁脸颊因话而滚烫,不过她反倒大方道:

    “那么你呢?”

    “我?”陈易忽然大笑,双脚一点后跃到白衣女冠身边,一把搂住,“我在想亲殷惟郢给你看!”

    闵宁瞪大了眼睛。

    女冠脸庞猝不及防地被吧唧一下,刹那滚得通红。

    原本心情正因陈易那句更喜欢闵月池有点繁复呢,陈易这忽然一亲,殷惟郢立即变了脸色,一点失落丢得九霄云外,身形站直,满脸云淡风轻模样。

    陈易的心情格外畅快。

    若在京城里,只怕是想放烟花、开殷趴了。

    只可惜不在京城里。

    陈易摇头笑道:

    “这剑池也是一座牢笼。”

    把他给暂时困在这里,不过,总归比心上的樊笼宽阔得多。

    闵宁看着陈易,出声道:“以你如今的心境,我觉得你能活下来。”

    她说的话,陈易自然明白。

    之前即便口口声声“天下第一而已”,只是真交手起来,才会知道什么叫夜郎自大,可现在却不一样了,陈易心无杂念,离周依棠曾做到的物我两忘境界已不遥远。

    那离吴不逾…又有多远呢?

    陈易沉吟片刻,出声道:“我再去见一见吴不逾。”

    闵宁对陈易的话并无异议。

    不同的时候,看同一样东西,总有不同的心境。

    正如“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禅宗妙语所言,山就在那里,从未变过,变得只是人的心境,人心一变,念念皆变,武道一途,虽不讲一朝顿悟、白日飞升,但在这武道得天地气运眷顾的天下,仍然讲究领悟,不然佛门缘何说:心皆有佛?道门又缘何说:道在万物,悟到了,就合乎天地大道,武意贯身,自成一方宗师。

    陈易放开殷惟郢,转身踏叶远去,说了就做,不多耽搁。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女冠扫了闵宁一眼,心中把她送的花,和自己送给陈易的种种玩意比较一番,结论自不必多说,殷惟郢琼鼻微翘,颇有几分淡泊之感。

    闵宁浑不在意,她与这女冠从来都不怎么交心,哪怕是以后睡到一张床榻……不,以后绝不会睡到一张床榻上。

    闵宁呼出一口气,以心声低语道:

    “你有没有看到他一闪一闪的眼神?

    著雨,我真把花送他了,虽然有些仓促,但…结果还是好的。”

    著雨:“……”

    闵宁几分诚挚道:“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断然想不到这一招。”

    ………

    寅剑山,苍梧峰。

    深秋以降,崖边翘起较高的石壁上爬满葛藤,枝桠上黄绿交接,青黄贯连,但见一身着淡红棉袄的少女好奇地掐了掐树叶,脆得发脆,一碰就咔擦一声。

    脚边有条黄狗欢喜地摇着尾巴,就想吃落叶呢。

    “黄娘儿,这可不能吃啊。”

    殷听雪拍走了它的脑袋,怕它乱吃东西,她刚练完功,眼下稍作歇息,就跟黄娘儿玩一玩。

    “耍耍闹闹像什么样?”

    忽然间,一道不知悲喜的嗓音掠来。

    少女眨了眨眼睛,回应道:

    “我刚练过功了。”

    “继续练。”

    殷听雪撇了撇嘴,她不知周依棠怎么就恼了,想要听,可周真人如今防她防得很紧,不让她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走吧、走吧…黄娘儿。”

    小狐狸眼睛转了转,佯装很不经意道:

    “快到芍药花开的日子了。”

    黄娘儿像是同意,扑了扑葛藤,汪汪应了两声。

    ………

    陈易走在山道间。

    不平也不陡,山巅也离他不远不近,从前几步就越到那芒草间,见那老人形态枯索,不以为意,可如今心境变化,撇却许多杂念,就不得不重新审视“天下第一”这几个字眼。

    闵宁之前说的不错,吴不逾压得境界分明低人一境,但剑池数十年来却无一人走出他的剑下,哪怕是传说中已成剑仙的萧道平,都死于一剑。

    吴不逾的剑意,到底到何种程度了?

    他…又站在哪一座天空下?

    陈易轻叹一声道:“不好对付啊。”

    话音落下,他仍继续前行。

    不消多时,陈易的脚步稍微停住,凝望向前方。

    他瞳孔微缩。

    杂叶错乱飞舞,阴翳交错中忽隐忽现,是一人影。

    独臂女子像是踏虚而来,面无表情,眸光淡漠,缓缓朝陈易靠去。

    两侧剑意起初肆虐,如起波澜,但却转瞬平静,如同一团柔软的风刮了开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易不住愕然道。

    他一时想不明周依棠缘何在此,这一回之所以他会来到山同城,本是因为陆英的缘法与他有关,而不能由周依棠同行。

    假货、幻象?

    陈易沉吟片刻,无声间手已有所动作。

    周依棠凝望着有段时间未见的逆徒,眸光如剑,似是一眼看到陈易如今的心境。

    以“著雨”的身份跟随闵宁,周依棠自然能借她的眼睛观察到一切。

    包括陈易杂念缠心,亦是看在眼里。

    若以平常论,陈易本不会受那么多的牵挂影响,杂念会有,但绝不会那么多,可究其最深的缘由,是她斩却了陈易的上中二尸。

    当时虽未斩尽三尸,但斩却二尸但不补回,算是一招暗棋,让她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陈易,让他重归活人剑的路数之中。

    杂念缠心固然棘手,只是于周依棠而言,破去他心中杂念不难,她到底是了解他,而破却之后,心无杂念的陈易便又是璞玉,只是原以为要等他回到寅剑山,但没想到机缘巧合下,却让闵宁抢了先。

    而如今她冒着暴露的风险现身陈易的面前,只因如今再不雕琢,怕是又要被人抢先。

    周依棠垂眸凝望,确认着他心中有多少思念,

    接着她就见到…

    陈易把闵宁送的那朵无名野花递了过去,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送你。”

    周依棠:“……”

    山道间兀然降下宁静,陈易眨了眨眼睛,见眼前的周依棠一动不动,心里一时疑惑。

    很快他就不疑惑了。

    独臂女子冷冷道:“借花献佛你玩过太多次了。”

    陈易眼睛瞪大了些,惊声道:

    “还真是你…”

    若非真的周依棠,不一定看不出这招,但断然不会说他玩过太多次了。

    陈易讪讪然地把花收回,挠了挠脑袋,接着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实说,周依棠出现在哪里,他都不会出奇,以她的境界,已近乎逍遥天地,想去哪里都可以。

    周依棠沉吟片刻道:“救你。”

    陈易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

    周依棠旋即问:“你想死么?”

    她看着陈易,后者脖颈微动,正欲摇头,可忽然间,他猛地把头点了点。

    “对,我就是想死。”陈易嬉笑道。

    独臂女子面如古井,“为何?”

    师傅不苟言笑,那逆徒却仍旧嬉笑,他慢悠悠说道:“看我师尊明明在乎我却又抱憾终身,其实倒也不错。”

    这句话极其讨打。

    周依棠却面色并无变化,回道:“一回生,两回熟。”

    这话无比简短,陈易莫名心中一苦,苦上唇角,他无奈道:“每次隔段时间不见,你就总会说些伤人的话。”

    “我没有故意伤你。”

    “因为不是故意,那才最伤人。”

    说完之后,陈易叹了口气,把那花往回收到掌心中,径直越过周依棠就朝山巅走去。

    周依棠见他没有停步,眉头轻蹙。

    还不待她出声,陈易就先摆了摆手,开口道:

    “我怕你有阴谋诡计,等我先见了吴不逾再说。”

    ……………

    山巅。

    雷霄仍在,厚云不觉中压上天空,笼下暗沉色彩,天地间说不尽的百年苍茫。

    依旧是芒草,依旧是剑坟,依旧是那曾天下第一的白发老人。

    老人好似也成了这苍茫的一部分。

    此刻远远观之,似无变化,陈易的心绪却与先前不同。

    天下第一……

    四字竟沉重无比,压到心头上。

    陈易缓缓走去,无声间竟有风雨欲来之感。

    良久,他终于开口道:“喂,你喝不喝酒?”

    吴不逾白发飘扬,头颅微侧,似是察觉到陈易心境的变化,只是一笑。

    陈易提步走近过去,方地里摸出一个酒葫芦,又取出两酒碗。

    “喝不喝酒?”陈易又一次问道。

    吴不逾这时终于侧头,扫了他一眼道:

    “跟我喝酒,你还不够格。”

    陈易也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倒酒喝了起来,脸颊冒出点点晕红。

    雷霆惊过,炸起剑池数百年来深深的苍茫,任罡风激烈鼓荡,却也吹之不散,反被困住、揉碎、碾压成这苍茫的一部分。

    老人亦在其中。

    “你什么时候开始握剑?”他忽然一问。

    吴不逾坐立芒草之中,苍老的皮肤挂在面上下垂,泛着旧意,皮肉之下是锐气逼人的骨架,却是利剑杀人血犹腥。

    陈易稍作回忆,道:“大概二十岁,那时刚到京城,入了锦衣卫就习练刀剑。”

    吴不逾白眉微垂,仍在望剑,道:

    “我入上清道一年即习剑,及冠之年已无人可敌,故此辞别山门远游寻师,众人不解,赚了个剑痴的名号,半是惊奇、半是唏嘘。

    这名号我用了五年,五年后江湖已无人这样叫我,闲来时拿来佐酒,倒有些趣味。”

    眼前这老人坐于群剑之中,孤身一人本该衬得背影萧索。

    只是陈易看见他与芒草近乎融为一体,他本人也不过是株高大几丈的芒草。

    吴不逾忽然开口道:“你在碰萧道平的剑。”

    正如老人所说,陈易把手放到了萧道平的剑上,这剑池数十年来,唯有这一人将剑抵近吴不逾一丈之内。

    陈易目不斜视道:“能到这里,他比其他人都要厉害。”

    离萧道平最近的剑,如同画着个一丈宽的外圆。

    “他出剑时,确实跟其他后生近乎天壤之别。”

    吴不逾头也不抬,

    “但我杀他时,跟杀别人并无区别。”

    陈易为之默然。

    以剑传心之后,再无杂念缠身,陈易的心境已更上一层楼,想来斩却三尸的萧道平也不过如此,可如今一看,哪怕媲美了萧道平,也仍然要被人如杀鸡般屠戮,折剑于此。

    只是…究竟差了多少?

    似是觉察到陈易心境上的细微变化,吴不逾慢慢道:

    “先前你来的时候,心境实不如现在的你。”

    “嗯,”陈易表示理所当然。

    只见吴不逾双指拔起一株芒草,

    “那时你看我如井底蛙看天上月,现在不同了,见我如一粒蜉蝣见青天。”

    老人说话间,气势几分变了,自苍茫泛黄的芒草拔出一抹刺眼锐利。

    只见吴不逾身未动,手已动,捻着芒草托了过来。

    陈易眼眸微眯。

    山巅嘶嘶风啸陡然停住,如一尾鱼划破了涟漪,老人枯槁的掌间剑光一横,将整片天地都分开两半,陈易瞳孔微缩,猛地退后半步,不寒而栗,直到雷霆乍惊,照亮脸庞时,才看见那不过是株芒草。

    他好像看花了眼。

    吴不逾眼睑上的皱纹仍旧挤着,芒草缓缓托回手中,用手拂过带刺似锋的芒穗。

    他默然片刻,“当年我败给许齐,失了天下第一的位子,他以登峰造极的武势砸碎了我的剑势雷池,满地狼藉中我兀然明白,我从前错了,许多人从前和现在也错了,既然错的,就要付之一炬、摧毁殆尽,故此我于三地折尽无数剑道大材之剑,无数日夜过去,我亦曾希望我错了,但我仍在,那些剑却不在了。

    什么一剑破万法,什么摘花飞叶可为剑,都不过空谈,剑直、两刃,无关杀人剑亦或活人剑,剑就是剑,剑也本该只是剑,只是天地之一,与天地间的一切并无分别,只是人赋予了太多,剑不能取代天地,剑…不是道。

    为了让剑为剑,唯有把剑道破灭摧毁,

    所谓剑道,不过冢中枯草而已。”

    吴不逾此刻忽然笑了,

    “哪怕你是又一个萧道平,也还差得太远。”

    随话音落下,陈易浑身剧震,脊背一寒。

    老人仍坐于地,

    巍峨的剑意随天幕逼压过来,

    一座,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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