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酒没意思……”

    半晌后,陈易轻声道,听上去像是为何缓解畏惧,只见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去。

    吴不逾并不回头,仍枯坐原地,似一柄古剑耸立,锈迹斑斑,却饮尽鲜血。

    于剑池自困数十年,亦曾有宵小之辈动邪念暗算,妄图从背后一击致命,只是下场……尽化作脚下山巅芒草的肥料,风驰电掣,周遭芒草白中带舞,穗似剑尖,将老人一圈圈环绕,像是渴血了。

    陈易离吴不逾愈来愈近,后者头颅微垂,似在等候一剑袭来。

    哗啦。

    酒葫芦往下一倒,淋了吴不逾满头。

    迎风飞舞的华发如瀑布般垂落,吴不逾坐在原地一愣。

    “装什么高人,”陈易皱眉着说道:“喝酒!”

    酒液越落越多,白发老人挑了下,不知是惊怒亦或是沉思。

    倒完酒后,陈易问道:“喝够了没有?”

    吴不逾依旧如古剑耸立,平静问道:“小子你想死?”

    “不想死。”陈易又问道:“你想杀我?”

    “一甲子前我杀尽宵小之辈。”吴不逾道:“后来便尽量收手了。”

    “怎么收了杀性?”

    “蝼蚁一样,杀多了没意思。”

    “哦。”陈易点了点头,表示理所当然,接着问:“敢问前辈杀性最重时如何?”

    他像是在旁敲侧击,以求悟得青霄剑法的剑意,吴不逾毫不在意,更无半点故作姿态。

    “三十岁时,为杀一不长眼的人,”吴不逾道:“一路跑死三匹马。”

    “好杀性。”陈易顿了顿,继续道:“但你不会杀我。”

    吴不逾挑了挑眉头。

    陈易道:“你自言剑道不过冢中枯草,却又于三处尽侯剑道大材,本就意味着你心里不愿相信剑道真是如此不值一提,你留人七日时间,是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白发老人付之一笑。

    陈易继续道:“其实你不愿错过每一个机会,说到底你仍信剑,但又否认剑,别说是我把酒淋你头上,便是我在这里撒泡尿,你也不会杀我。”

    吴不逾面色如古井不波,可片刻后,竟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骤然厉喝道:“你敢?!”

    陈易闻言拢起裤腰带,笑了笑,坐到了吴不逾身边,伸出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跟他勾肩搭背。

    “咱哥俩好。”陈易拦住老人的肩头。

    阴云笼罩天空,恰似遮住开裂的天门,吴不逾面色晦暗不清。

    “我觉得我有机会赢你,”陈易拍了拍他肩膀,慢悠悠道:“因为当一个等死的人,要比当个画地为牢的人轻松得多。”

    ………

    “我以后叫你吴老哥好了,说句话,我师傅是周依棠,我跟你也算有段渊源。”

    “…算有。”

    “老哥你在这待了这么多年,杀了这么多人,怨念残留,阴寒入骨,过冬时冷不冷啊?”

    “…不冷。”

    “对了,吴老哥你是不是单身啊?”

    “………”

    “唉,没人要好可怜哦。”

    小半刻钟后,吴不逾已面色发阴,整个人虽屹然不动,然山巅罡风愈演愈烈,压得芒草尽数低头。

    而陈易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玩没了,半点不耐烦都无。

    当年走尽半座江湖,吴不逾倒不是没见过脸皮厚之人,但这般脸皮比天厚的人倒还真是第一次见。

    其实不是世上没有多少脸皮比天厚的人,只是有的还没发挥,就被吴不逾所杀;有的层次太低,已成高山的吴不逾见不到;有的大难临头,只顾求饶;

    集齐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的,陈易还是头一个。

    终于,山巅忽然刮来一道极烈的罡风,卷得芒草纷纷断裂飞舞,而一旁跟吴不逾勾肩搭背的陈易再也坐不稳,整个人竟被罡风生生掀了起来。

    熊熊烈风滚滚,辅以乌云的重重雷声,把陈易一介四品武夫硬生生送下了山巅。

    陈易定了定身子,呼出一口气。

    他转过身去,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这座剑道之山何其之高,终于算是得见全貌,陈易眸光略微凝重。

    心境变了之后,所见的风景果不相同,剑道一途,并非诗词,从无厚古薄今之说,不然且看当今江湖,还有多少人提及楼兰剑皇?论起杀人剑,必是断剑客,同理,论起活人剑,也必是寅剑山剑甲,二人皆是剑道的大山。然而,如今一见吴不逾,才惊觉两座大山与他相较,为免显得矮小,如五岳山见佛国灵山,五岳固然雄伟,然与灵山净土相较仍差之一二。

    “吴不逾的剑,近乎于涅槃。”

    陈易的耳畔忽然传来声音。

    独臂女子的虚影无声无息间已出现在身侧。

    陈易叹了口气道:“你每次不要这样吓人行不行,我都怕你是鬼。”

    “呵。”

    周依棠应得淡漠。

    不过,这话却让他说中了几分,她能以如今面目出现,本就与此不无关联。

    她将一缕魂魄分到闵宁身上化名著雨,眼下是暂时离开闵宁,显化到陈易面前,所以跟闵宁说自己是残魂,倒也并非妄语。

    独臂女子出声问道:“见过吴不逾的剑了?”

    “见到了,剑意…”陈易不知如何形容,只能勉强挤出这两个字,“浓烈。”

    他当时虽说出言不逊,但却并未小瞧前天下第一的剑意,世人皆以为吴不逾当阳湖败给许齐,是以境界大跌,剑心蒙尘,可若剑道之人亲眼所见,却是剑心几近涅槃,陈易心境更上一层楼后,对于其剑意的感触也更为震撼,从前吴不逾以剑成道,如今却是剑融天地。

    陈易叹道:“这是要成佛了。”

    独臂女子感慨颇深道:“世人都说吴不逾疯了,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许齐确是砸碎了吴不逾的剑势雷池,却让他顿悟剑本为天地一物,借天地出剑,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若许齐见到,必然忌惮三分。”

    陈易不禁道:“那若吴不逾再回巅峰,是真天人胜,还是吴不逾胜?”

    “许齐。”

    她答得干脆利落。

    这答案不算出乎意料,陈易知道她也曾问剑过许齐,于两位天下第一都极为了解。

    只是,陈易仍旧好奇道:“这真天人的天下第一,离其他九人有多远?”

    剑甲伸出一根手指。

    陈易自然知道这是她衡量一品高手的强弱之道,她曾一剑逼退同入武榜的断剑客十丈。

    他凝重道:“不愧天下第一,你一剑只逼退他一丈?”

    说完,陈易便想,与其说是许齐只被逼退一丈,倒不如说,周依棠竟能逼退那真天人一丈。

    这足以证明剑甲的剑。

    然而,陈易话音落下不久后,便看见独臂女子摇了摇头。

    “不是逼退一丈。”

    陈易眼眸一亮,惊道:

    “是十丈?!”

    周依棠傲睨道:“是我自退一丈。”

    得了,问了也算白问了。

    许齐相较于其他武榜中人而言,怕是已是不可量化的存在,除了当年与之争锋,却又莫名归隐的菩萨剑,整座天地都无人奈何。

    “除却许齐,无人能杀如今的吴不逾,”周依棠似看穿陈易心中所想,这时道:“退而求其次,你还是先活下来再说。”

    陈易还没那么大的口气,便问道:“怎么活下来?”

    “我曾和你谈过。”

    “心中无剑,手中亦无剑,物我两忘的境界?”陈易眯起眼眸,确认似道。

    周依棠没有否认。

    她当年便是因此而活下来,机缘巧合下斩却三尸,无形无相亦无我,成了老人口中半个可畏后生。

    如今陈易面临相似之局,也悟得活人剑的剑意,一切…倒有几分相像,为人师者,哪怕不能青出于蓝,但也终归要将弟子引入自己的路。

    “物我两忘,天人感应,入沟通天地之道,”念及此处,周依棠缓声开口道:“如地府时一般,你听我的便是……”

    还不待她说完,陈易抬手打断道:“我的我执这么深,你要我入忘我境,岂非是要斩断下尸?”

    周依棠蹙眉道:“有何不可?”

    她今日所言,并非似过往般有意为之,只是顺其自然,更何况斩却三尸而已,如今危局已至,七日之后极可能身死于此,他何必这般耿耿于怀?

    “斩却下尸,我还不如不活了。”陈易慢悠悠道。

    周依棠冷冷道:“那你又想如何是好?”

    陈易扫了眼山巅缓缓道:

    “我发现个更好的办法。”

    “哦?”

    “与其让自己的心境更上一层楼,悟得更精深的剑意,倒不如破坏他的心境,让他从高山跌下。”说罢,陈易鼓动内息,带哭腔朗声道:“吴老哥,你活不久了,我也活不久了,咱们凑个伴吧!”

    异想天开…周依棠如此作想。

    只见陈易转身就准备继续上山,却见地面突地多出数道沟壑,剑气纵横。

    “你敢继续上山试试?!”

    洪钟似的声音响彻山道。

    陈易朝周依棠耸了耸肩,无奈道:

    “看见了吧,孤寡老人最拉不下面子。”

    独臂女子双瞳微缩。

    陈易摇头失笑道:“到底是一念纤尘,一念起,诸念生,六根不净,不舍七情。”

    若吴不逾真是涅槃的境界,断然不会画地为牢,早已两手空空,归作天地的一抔黄土。

    说到底,这昔日天下第一他还未死心。

    独臂女子对陈易之言不置一词,反而思考起另一件事,数日来,这一行人的情形她通过闵宁都看在眼里,除却殷惟郢外,倒也算皆有所获,只是先前卜卦得来此地是陆英的缘法,然而事到如今,仍不知缘法的迹象在何处,难不成只是物我两忘的心境?

    忽然间,周依棠眸光一凝。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陈易尚且摸不着头脑,只见她猛一回头,目光穿破重重阻隔,望向那重阳观的祖师牌位楼。

    ………

    乌云压空,浓郁的漆黑沉降下来,笼罩着整座死寂的楼宇。

    自那众遗留剑池的重阳观道人咎由自取之后,这座供奉历代祖师牌位的阴楼就此清净下来,在这剑池将崩之际,竟能拔出一丝超凡脱俗之感。

    陆英拂过门槛,越过那地上具具死尸。

    便是过了几日,那些尸身并无丝毫腐朽的痕迹,光亮如新,皮肤紧致,除却失去血色的苍白之外,就没有死亡之感,好似倒地安睡。

    重阳观六百年基业,能留于剑池者,无一不是金丹境界,已是半只脚跨入飞升的门槛,早已体无垢、身不腐,有如天人之相,正如那些佛门高僧圆寂时,自然而然形成的肉身佛。

    陆英恍惚间已来到重阳观那一众祖师牌位前。

    她也不知她自己怎么了,冥冥中有某种感应,引领她来到这里,来到这楼宇前。

    那像是天地之声,想听却听不清,又像是天地之形,想看却看不明,道经所言大音稀声、大象无形,便是此理。

    数以十计的神位屹立于案台之上,这是重阳观内飞升的历代真人,先前一众重阳观道人以血请仙,唯有二仙回应,且此二仙牌位皆位列末席,然而如今陆英跨入楼内,众神位竟无风自动,微微摇晃,泛起嗡嗡之声。

    像是众仙送去滔天福泽。

    陆英揉了揉眼睛,再一望去,只见那些神位上好似冒出无数琉璃金色,自然而然地流溢出来,但见群金之中,那为首最高的神位上,似有一仙独立,手中柳枝轻起,似是洒下甘露。

    点点辉金的甘露泼洒而下,天地一白,陆英心有疑虑,有些不敢伸手,然而耳畔的声音愈发急促,催促着她接纳这份恩惠。

    那为首最高的神位上,刻着几字:武灵守真真君。

    此人之名,为重阳观人顶礼膜拜,正是重阳观六百年前开观祖师。

    再一回神,仙人身姿愈发凝实。

    陆英隐约听他金口轻启,出声言语:

    “天地大道,昔开天门以筑无上功德,今天门已废,当即绝地天通,今日吾等代师收徒,请此徒与天地相合,归于天道,承载我重阳观后六百年气数,代吾观还一千二百年劫数……”

    剑池山巅。

    黑云压城中,但见一缝缓缓开裂,一道天光旋即撕破开来,不尽紫气流溢而出,萦绕天地之间。

    那仙人掐诀,单手正欲抚顶,眼眸低垂,作悲天悯人状道:

    “请。”

    天光破云,雷声沸腾,如龙蛇缠斗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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